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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6章 第三十六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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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6章 第三十六章

◎圖窮匕見◎

在商陵中找到這封信和那錦囊時周雲曾想過信裏會寫什麽, 他本也以為此信會令陛下再不疑公子等。

可這樣好的信物,這樣讓君主一顆銅墻鐵骨造就的心也愧悔難言的信,來不及等信要交予之人去看,便被他毀了。

毀得一幹二凈。

連那香囊也化為灰燼:香囊上的織法本來自嶺南異族, 數十年前先帝南征, 才傳入中原, 只可能是楚朝物件。

此等怪力亂神之說,亡魂未出現前誰能相信?

然而澹臺衡卻能這樣巧合地入楚, 能這樣盡心盡力地為楚謀劃, 還能一瞬便知楚於秦便是百年之後......

此事由不得周雲不信,物證就已全無。

周雲不知這是不是公子的本意, 可他提著劍去看站不穩,被魏駱扶住的楚帝時,只覺胸口晦澀,一瞬間竟有些呼吸不過來, 知道。

無論這是不是澹臺衡的本意, 這過往,都已被棄了。歸於囹圄,灰飛煙滅。

楚文灼脖頸上青筋暴起, 手固執地伸向霧間。但薄薄的一層霧那麽遠,已讓秦之宮宇在了雲端。

亡秦非商。

澹臺衡跪在靈前。

他並非左相親眷,又是皇室嫡長,本不該白衣帶孝, 可他仍然著了一身素白衣裳。

靈堂白緞飄揚, 火星微弱。

楚帝還是第一次見他著素衣清減跪著的樣子, 蒼黃的信紙, 被他手指壓住, 發出略有些脆的幹枯聲響。

方括留下的字句很簡略。

她第一次用自己真正擅長的梨花體,筆鋒輕轉,娓娓蜿蜒,對好友道:“子衡,展信安。”

澹臺衡眼睫輕顫,低頭去看。

心肺腐蝕甚重間,甚至未看出好友書信間的暗示,只視線逡巡。

“冠禮將近,本該踐諾,無奈病體無用。白玉,已尋時候交予了你。”

“君子不於他人口舌間彰其風骨,澹臺岳為人狹隘私瞞,所言褫奪之事亦難作數,故允我仍喚你,玉衡。”

“二十及冠,自古有之,你幼聰慧,也不能避開此禮不舉。此一事也。”

“二來。”

好像有個人低聲咳著在執筆。她寫這信時尚不至病體難支,卻對命數早有預料。

“我有一難言之隱,百年後恐難周全,但子衡不必為我憂慮。死後我自長眠。

只變法之事,夙擔夜慮,臣無定性,君無安心,民無定國。人雖辭,法不可廢。

秦之法,倚仗我與子衡多矣......且頑固之僚,窺窺伺伺,蠅營狗茍,恐傷子衡。”

“秦也難還盛世,但相公死國,總可止敵之步,拖延一二。且將府焚盡,也可為我保全些許身後聲名。”

“此非難事。初見子衡時隔宮闕走水旺焰,綿延至此。初時我與子衡相顧,今亦然。”

到此絕筆,還有一行小字:

“字如何取,我來替你問。”

澹臺衡手指青白地躬身。

楚帝知道這感受,五臟六腑似乎被攪在一起,卻哭不出來,只震顫著想將靈體都帶出被擠壓的軀體,只想離這塵世遠一些。

可他還是親持了火折子。

庭院靈堂,廂房書院。從前巨蠹賄左相以三進之院,高門豪庭,他只笑笑,回頭對澹臺衡說,高豪院落,不及她書房百斤(書)。

澹臺衡只望著熱烈的火,擡頭。

那一瞬間他像是要被火焰吞沒。

楚帝頭痛心絞得幾乎要暈倒在這濃煙裏,一襲紅衣卻突兀現身,輕聲:“原來這才是你的執念。”

好友盡,生民慶。

原來困住你的不止傀儡巫蠱,還有你自己的晝夜難安。

他難安好友聲名性命盡毀卻保不住弱秦,他難安自己受死百年恍惚,卻仍在這世上,瞧不見好友一絲蹤跡。

他難安不該死之人都死了,他卻還活著。人不人鬼不鬼,卻始終還活著。

火舌張揚肆虐著攀上墻面,楚朝君臣只能隔岸觀火,楚帝喉嚨泣血,幾乎將安和手捏斷,也只從劇痛胸膛中擠出發顫的兩個字:“救火。”

準確來說不是救火。

救救他,救他。

那大火不留情面,將左相府邸與澹臺衡吞噬,毫無遺跡,楚帝一踉蹌,癱軟下來。

這世間,怎麽會有這樣的慘聞?有這樣的儲君。風雪烈火,無一遮擋,澆燃在他身上。

聲音說:“你答應了將這百年來的香火給我,換他可解傀儡術,只是在此之前,你還要做一件事。”

其餘人或驚駭或震動或迷茫地看過去。

飛灰變黑,火盡後她的披風揚起,面上帶血沒有面具。虞宋帶兵,從不刻意遮掩自己身為女子的事實,也不怕敵戎因此看輕她:

她一桿紅纓,足以將所有輕蔑拉下馬。

今日她還是那番狹關一役雖敗仍能使北狄退後數百裏,名動天下的虞宋,是秦將。

可就如同吳史隨意便輕忽了秦厲君只是個十九歲的少年,這禍國殃民的罪責不加於他身一般。

他們也隨意輕忽了北疆百年安和是她一手促成。

如今虞宋站在這裏,楚朝君臣破不開那阻隔陰陽的迷霧,她能。楚帝瞧不見澹臺衡的蹤跡,她卻可以。

“雖然你已經決定了,但我還是想問問你,你確定,不查了嗎?”

長纓槍在她掌心錚如鋼鐵,她不回答,只側過身。鐵甲刺得早掀了蓋頭的李若瞳孔乍然收縮。

她喃喃:“女子竟然可以為將......”

虞宋:“吳有會稽戶籍女子,出征,滅遼千數。”李若喉間微滾,她未曾聽說過此人,卻知道虞宋為何不說名姓,只稱戶籍。

哪怕這樣的勳勝遠勝史書上一些紈絝男子,這位將軍能得到的盛讚也不過是被冠以夫姓,稱她夫人。她真正名什麽卻無人記得。

這也本該是最適合虞宋的身份。

用了可以輕易免去許多懷疑。

但她還是沒有取而代之。就如同她不會令史書上的吳君周岳因自己馬甲而洗白一般。

“巫蠱禍民,的確害人。”

那一日她說要為澹臺衡掃清不平,之後屢次不見,楚帝等人從未放在心上,如今看見這一把燎天的大火,看見她鐵甲紅衣,才驚覺她竟然一直在籌謀。

而且還是將他們算進去一並籌謀。

“可純粹香火卻不能使他逃離桎梏,適楚有亡患,我便以此為柬,請陛下為我,為他除毒。”

楚帝身子骨仍在發顫,卻強撐著在安和驚呼聲中咬牙站起,聲音發抖面色猙獰:“你還需要朕做什麽?朕......”

他說得太急,咳嗽起來,卻很快接下:“朕都可以給你!”

只要可以救子嘉,可以讓他看看那封信!

秦疏看出他表情是何意,卻沒告訴他那信根本就是空的。

虞宋側過身,才道:“陛下不必做什麽,只需在今載入夢的臣民面前下令,讓他們好好看個清楚。”

預備上奏章彈劾的朝臣中有人並非憂國憂民,而是為自己謀利,家丁前日才將被搶奪生意的窮苦百姓給打出去的

虞宋擡起手,身影忽閃,長纓槍便一瞬間直騁而出,刃橫在那貪官前,削斷他的官帽一翼!

那貪官瞬間嚇得面如土色,直直癱倒,顏面掃地。

虞宋看向楚帝:“看個明白。他不是你們可以輕易辱沒詆毀之人,秦有罪,不在他身。”

楚帝:“好!朕會讓他們知道個明白,今日之事,在場者皆要書志,銘感百年!還有那位左相呢!她名方括。”

楚帝不愧是被這幻境影響最深者,如今竟也能從澹臺衡角度出發,聲音發抖道:“她雖為女子,卻功勳至偉,也該與你一樣,受香火供奉!”

只有如此,子衡也才不會心存死志!

虞宋目光稍稍頓住,沈默片刻,還未開口,謝家就已顫抖著跪下。新郎官還在母親身邊瑟瑟發抖,而謝家的家主謝隆膝行向前,拱手叩首:

“陛下,莫說亡魂不可信,就算可信,楚有亡患,也不該一介亡魂來平啊!”

李若正欲上前,耳邊響起秦疏的聲音:“所以我說謝家蠢。”

新嫁娘頭頂鳳冠,環佩作響,轉頭。

秦疏笑了笑:“此計做得不甚高明。”她指了指人群中神色忐忑,隱含陰狠的幾人:“虞將軍未曾指名道姓,他們卻在此時跳出來阻止。”

李若嘴唇挪動,本想說謝謝你與將軍,話到嘴邊,卻成了:“女子要如何成將?”

不是質問,而是真心問詢。

秦疏一怔,一直閑著的馬甲方頤迅速接過控制權,緩聲道:“伐無道,誅亂賊,勤學武藝肯讀齊。”齊乃史上一個開拓疆土速度迅疾的大國,良將倍出,兵書也多。

秦疏這是在教她讀兵書學戰策。

李若拱手。雖穿得鳳冠霞帔烈紅鮮艷,如同被裝扮好的木偶傀儡一般,行得卻是世間男子別無一般的禮。

誰說女子只能福身唯諾,步伐謹慎。她們明明也有大好前程,高才偉略。

秦疏看向李若,待紫鳶回來時,才像是沒有想到自己這一局會令李若也破繭一般,垂眸,輕輕撫著自己前額。

紫鳶立刻來扶:“小姐!終於找到你了,剛剛大火將奴婢卷走......”

其實是秦疏想和馬甲待一會兒,她還醉著,面上卻沒有紅雲,只是淡淡的笑。

“小姐?”

秦疏望著澹臺衡和虞宋:“他能得自由,我很高興。”

馬甲也很高興。

其他大臣見狀果然露出震驚懷疑的神色。

謝家家主也未必不知自己這舉動太過顯眼,如今也只能硬著頭皮跪下。鬼魂手段無忌,不阻止,他們便只有欺君罔上滿門抄斬的下場!

因而他也磕著頭大喊道:“臣請陛下顧忌朝野之心,故國非楚......”這一句話沒能說完,錦衣衛便飛身向前,將他的半邊頭打偏過去,楚帝更狠狠踹去!

力之沈重,看得臣子眼皮直跳。張銘只低首,身旁何躬行眼眶微紅閉眼,擺明了不會插手。

陛下本就愛子,如今又知往日因緣......是不是血脈相連,又有什麽要緊?

楚帝牙關戰栗:“朕往日只知猶豫,如今才想明白,說不準,與子衡百年前,也曾在某一世做過親生父子......”他們本該有緣啊!

他也現在才知那秘境裏為何會有自己與澹臺衡虞宋同游,能在秘境中安心做嫡長儲君,而好友為將,也不被自己猜疑。

縱他從不肯相信旁人,有這樣鐘靈毓秀的親子,他又怎麽舍得胡亂猜忌呢?

他的子衡生來便該春風沐雨安然無恙,而非如此,非今日這般!

所以錦衣衛才動手。

楚帝本也信了謝家的話預備拿下李家,只是澹臺衡來後,才囑咐他們澹臺衡離去就再舉事,如今卻不由分說直接牽怒了謝家,還立刻下令拿下謝家。

這秦疏也有所預料,人群驚詫慌張,她卻只在其中靜靜地看著,待謝家磕頭求恕才閉眼。

楚帝雖猜測海賊與朝臣勾結,卻沒有費心查探,只等海賊入京再一網打盡,正是因此謝家才有了動手腳的機會,把臟水扣在李家身上。

坑害李家再把海賊獻上,謝家便可清清白白,又得一身親家有罪,他們也大義滅親的好名。一舉雙得。

李家本也難以翻身。

但若是亡魂不那樣說呢?若是亡魂都說李家無罪。楚帝還會那麽輕易相信嗎?

虞宋所說破巫蠱術的方法,本也是在楚之君臣面前掃去這樁冤案。

謝家不從,紅衣女將旋身其中,不過片刻就將謝家人全部拿住,扣住寶匣翻轉過來,一灑。

信件隨風散開,還掉落下來一方偽造的海賊首領印鑒。

謝家人全都面露土色,以為唾手可得的呼風喚雨權利轉瞬成空,痛哭流涕起來。

“謝家汙蔑李家通敵叛國,偽造信件收買人證,證據確鑿,此婚宴本也是為捉拿他們而設。”

虞宋沒有說出楚帝也參與其中之事,險些殘,但楚帝卻知道她這樣說是顧忌澹臺衡。

群聲嘈雜。

“楚國賴良將而存,”虞宋的長纓槍滴著血,她的身影卻陡然虛幻了,聲音卻依舊平穩,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,莫如是也:“不該如此對待用心護邊衛疆者。”

“我此番來也是請李家家主敬香。”

李家家主只知女兒婚事陛下首肯,哪知這背後陰謀種種,聽聞此言還沒回過神,是侍從提醒才拱手。

到這一刻,秦疏終才於圖窮匕見。

“受恩者敬,香火虔誠,可使他解開經年毒怨。”

受恩者敬,楚帝幾乎是立刻便怕遺忘了般將這幾個字刻進肺腑裏,瞧見虞宋看著李家去敬香,忽而想起什麽:

“那你呢?!你與方相,如何陪他留在這裏?!”

她們若是走了,子衡又豈會長留?!

但虞宋只沈默半晌,才到:“一門禍事,只算一樁。”

那聲音突然冒出:“對哦對哦,一門禍事只能算一次香火。”

其他人卻幾乎立刻明白,冥間可能並非如此,但只有這聲音能幫虞宋解開澹臺衡身上毒咒,所以她默然應許了。

楚帝喉中漫上血氣。

他惦記的知己,舊友,可為他殫精竭慮,可自己卻只能在旁看著,等著,直到他再次魂體不穩嗎?

張銘卻起身,拱手:“既如此,朝廷為政裨益百姓,算在公子,將軍與相公身上,可能多算幾樁?”

虞宋輕輕偏過頭。

被帶進來的方若廷渾身僵硬,還在看著那霧氣裏只剩下一角的北荒戰場。

秦疏在心裏嘆。這便是她需聰明人相助的原因了。

一開始她便未對任何人有所披露,不論在誰面前,都是那個為國為民的公子衡,卻只有張銘與常長安發覺端倪。

連方若廷也只是險些發覺,不過,目的能達到還是好的。

虞宋:“我與楚非故,無理由如此。”不枉她在婚宴上將賓客聚集起來。

“更不必如此。”楚之君臣,終於上道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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